
2025年8月13日,趙明秀在山西太原接受《環球人物》記者采訪。(本刊記者 侯欣穎/攝)
太原的夏末,陽光透過葉隙,光影斑駁。火車站附近的一處小區里,98歲的趙明秀坐在椅子上,長久地望向窗外。他的背駝得厲害,雙手搭在膝頭,指節彎曲,像是隨時準備扣動扳機,一如當年八路軍神五支隊的那名優秀射手。
由于肺部功能退化,趙明秀說話夾雜著氣音,有時需要歇上好一會兒才能接續。“前兩年老爺子身體還硬朗些的時候,我們總纏著讓他講戰場上的事——咱們好奇嘛,想知道他當年是怎么過來的。”趙明秀的兒子趙官元告訴《環球人物》記者,父親講起往事,有時會突然激動不已,“給你比劃,著急了罵兩句敵人,難過了還掉眼淚”。
烽火歲月,刻骨銘心。14年浴血抗敵的時光里,無數如趙明秀一般的普通戰士,用年輕的血肉之軀,筑起民族的脊梁。此刻,我們講述趙明秀的故事,既是為了記住戰爭曾經帶來的傷痛,更是為了守護今天來之不易的和平。
這個“小鬼”還行
1927年3月18日,趙明秀出生于山西省神池縣(今屬忻州市)辛窯坪村。
神池位于山西省西北部。據說在縣城西北,有一汪水,沒有源頭,流走也沒有蹤跡,天旱不干涸,下雨不漲水,水里沒有魚也沒有水草,卻“湛然清澈,若有神焉”,“神池”之名,由此而來。這里地處黃土高原,是晉、陜、內蒙古交通咽喉,歷來為中原王朝與北方游牧民族的交界之地,山川相連,溝壑縱橫。
生活是灰暗昏黃的。“家里一共8口人,兄弟5個我是老小,底下還有個妹妹。爹娘白天在地主家做長工,晚上帶著大點的哥哥們去刨家里那點自留地。”趙明秀告訴《環球人物》記者,因為家里太窮,自己長到5歲才穿上第一條褲子。
盡管家境艱難,家人仍竭力供趙明秀讀書。然而好景不長,1938年2月22日,日軍一支部隊由東南方向分兩路進攻神池,當日占領縣城,神池淪陷。剛上了4個月小學的趙明秀被迫輟學,只好去給地主家放牛。
“日本鬼子實行‘三光’政策——燒光、殺光、搶光。”趙明秀言語中難掩激動。鐵蹄之下,日子愈加苦不堪言。有當地老人回憶,村里人為躲避日本鬼子,在山溝里打了許多窯洞。民兵放哨,一見日本鬼子過來,就通知人們到洞里去躲避。
轉折發生在趙明秀15歲那年。1942年,八路軍游擊隊前來征兵,懷著參軍能減輕家里負擔的想法,趙明秀報了名。“部隊的人看我這個‘小鬼’還行,同意我加入,從那以后我就跟著隊伍走。”趙明秀說。后來他所在的隊伍被編為八路軍游擊隊神五支隊獨立一團,他也因此成為一名光榮的抗日小戰士。
神五支隊原本隸屬于八路軍120師,師長是賀龍,政委是關向應。這支隊伍起初稱神池縣獨立團,成立于1937年9月,后來先后被編為120師獨立第一支隊、120師特務團等。
1939年11月,120師特務團在賀龍、關向應指揮下,于河北淶源地區設伏,當場擊斃被日軍譽為“名將之花”的阿部規秀中將,是抗戰史上首次擊斃日軍高級別將領,此外還殲滅了1000多個敵人,取得大捷,史稱雁宿崖黃土嶺戰役。

1939年11月,河北省淶源縣雁宿崖黃土嶺戰役。
加入游擊隊,趙明秀從通信員開始做起,“主要就是跑腿、傳話,晚上跟著游擊隊割電線、挖公路,切斷敵人的聯絡和供給。老百姓中間流傳一句話:‘雞兒一叫,鬼子出發;太陽一落,八路軍出發。’”他向《環球人物》記者回憶,那時由于自己個頭高,腦子反應也快,武裝工作隊(以下簡稱武工隊)的干部見這個小同志頭腦機靈、手腳麻利,每次出去搞敵后武裝工作,就把他帶上。趙明秀由此成為武工隊的一員。
武工隊是一支由共產黨領導的不穿軍裝的抗日隊伍,被稱為打擊日寇的“懷中利劍,袖中匕首”,是在華北抗戰進入最艱苦的階段后,在殘酷斗爭中一步步誕生、成熟起來的。
從1941年起,日軍在華北調集大量兵力,瘋狂推行“治安強化運動”,沒完沒了地搞“蠶食”“掃蕩”,華北各個抗日根據地的處境越來越艱難。為了扭轉這種被動局面,八路軍各部隊陸續派出“武裝工作團”“武裝宣傳隊”,悄悄深入日偽占領區腹地。1942年初,中共中央北方局和八路軍總部肯定了這種斗爭方式,決定組建武工隊。彭德懷強調,“武工隊員必須是政治上可靠,身體強健的,真能負起光榮的宣傳員、組織員、戰斗員的工作任務”。
“我那會兒是個小娃娃,不容易引起敵人的懷疑。”趙明秀記得,有一次,武工隊領導讓他穿上叫花子的衣服,把臉涂臟,去給炮樓里的敵人送洋煙。“鬼子問‘小鬼你干什么?’我說給你們送好東西來了。鬼子一看,好東西啊!趁他們抽煙的工夫,我偷偷背出3條槍——再多拿不了,還有許多子彈。領導高興地夸我:‘好!好小鬼!’”
走上戰場
1945年5月攻打神池縣南辛莊村,是趙明秀第一次真正走上戰場。
開戰前,我軍偵察得知:5月4日,將有50多個日軍、150多個偽軍,從神池縣城往附近的義井鎮運送軍需物資。晉綏軍區二分區司令員許光達決定,在敵人必經的公路旁設下埋伏,打一場伏擊戰。
5月4日黎明前,敵人黑壓壓一片從神池縣城出發。最前面是警務隊的5個尖兵,緊跟著100多名全副武裝的偽軍,中間是裝滿軍需物資的車輛,最后是幾十個日軍壓陣。
等敵人全鉆進包圍圈,一聲“打!”的命令剛落,趙明秀和戰友們立刻投入戰斗。槍炮聲瞬間響成一片。沖鋒號接連吹響,戰士們像箭一樣沖向敵人,手榴彈扔光了、子彈打沒了,就端起刺刀跟敵人近身拼殺,把他們打得四散奔逃。
這場戰斗打了兩個多小時,共擊斃日軍19人、偽軍30人,還活捉了90個偽軍,繳獲了一大堆軍需物資。趙明秀也繳到一挺“歪把子”機槍。“真就是用鬼子的武器,武裝咱們的隊伍!”
說到這兒,趙明秀激動起來,回憶如潮水般涌出——
這之后,我成了一名重機槍射手。打槍這活,全憑手上的感覺。尤其是機槍,“嗒嗒嗒”一下子打出五六發,倒還好辦,難的是打單發,得穩穩控制住扳機,差一點,結果就不一樣。
咱們繳獲的那些“歪把子”機槍,每支通常帶著5個彈包。子彈金貴得很,必須省著用。我一門心思練出打單發的本事,就是想讓武器能最大程度發揮用處,不浪費一顆子彈。
我沒什么文化。但在部隊里,有什么我就干什么,自己覺得自己算一個精兵、好兵。后來我又繳獲了不少輕重機槍,被評為“優秀射手”,還當了8年機槍班班長,帶領十幾名機槍手和敵人拼殺。

趙明秀的復員軍人證明書。(趙官元供圖)
有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。有一回,神池的日軍派兵增援,結果兩撥增援的鬼子碰了面,居然誰也認不出誰,自己打了起來。
我們就在山頭上蹲著看,心里偷偷叫好,巴不得他們能打得再狠些。最后兩邊都打不動了,我們才下山去收拾戰場。這場仗就發生在羊腸子溝。
新中國成立后,我有次坐火車出門,旁邊一位年輕女士正跟人聊天,說前面有個地方叫五里溝。說著她朝窗外一指:“這就是了。”我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,立刻認出來——這不就是當年的羊腸子溝嘛!
“鋼筋只能斷,不能彎”
趙明秀老人講累了就歇會兒,但越講越有精神——
戰場上,條件當然是很艱苦的。有時一整天喝不上一口水,渴得實在受不住,我們就找路邊馬蹄踩出來的坑洼,坑里積著下雨天存下的水。雨水渾濁,我們也顧不上那么多,趴下來就捧著喝。
可即便這樣,大家的精氣神一點沒減。戰場上情況變得快,命令和任務有時是突然傳來的,我們得在極短的時間里做好準備。上午剛通知的事,說不定下午就變了,原計劃要打的地方,說不打就不打了。
實事求是就是我們的作風。隊伍里常說一句話:“鋼筋只能斷,不能彎。”一是一、二是二,從不含糊。打仗前開動員會,布置任務,給我們幾個班長下命令:一班、二班、三班分別去哪個山頭。我們到地方就隱蔽起來等待命令,命令一到就往前沖。大家心往一處想、勁往一處使,領了任務就一定想法好好完成。
我幾個關系好的戰友,他們都陸續犧牲了。我自己也有過幾次死里逃生的經歷。比如有一回,我正貓著腰低頭挖戰壕,突然感覺后脖子一陣涼風掠過,像有什么東西擦著過去了。等回到住處脫下衣服才發現,軍帽的后檐和軍裝的后領,被敵人的子彈打穿了。
抗日戰爭勝利后,我又接著參加了解放戰爭,后來還跨過鴨綠江,參加了抗美援朝出國作戰。在朝鮮戰場上,我當班長,帶著戰士們挖工事山洞。山洞里黑黢黢的,每隔幾米就得掛一盞油燈照明,這樣一來不僅需要好多油燈,還得耗掉大量的黃豆油。
我看著心疼,琢磨好幾天,自己動手做了一種手持油燈。把它掛在倒渣土的推車上,走到哪兒就照到哪兒,跟現在的手持照明燈差不多。這個小發明一下省了不少黃豆油,很快推廣開。我也因為這個立了個人二等功,我帶的班還被評為“功臣班”。
1949年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,1955年復員后在太原肉聯廠工作。這個廠是當時全省最大的生豬收購、屠宰、加工、儲存和銷售的國營企業。我主要負責收豬,各縣送來的豬,由我來過磅、分等級,就這么干到了退休。
那些犧牲的戰友們,我總記著他們。年輕人問我過去的事,我就多講講,讓大家知道今天的生活來之不易。人老了,記性差了,但是骨子里那股勁兒還在。能為國家做點事,我這一輩子就值了!

2025年9月,趙明秀翻看《環球人物》記者贈送的《中國大閱兵》畫冊。(趙官元供圖)
責任編輯:邱小宸趙明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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