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2025年9月1日,孫毅在北京接受《環球人物》記者采訪。(本刊記者 侯欣穎/攝)
孫毅
出生于山東省海陽縣(今海陽市),男高音歌唱家。中央音樂學院畢業后到中國歌劇舞劇院工作,曾擔任中國歌劇舞劇院黨委副書記兼歌劇團團長、中央民族樂團黨委書記,榮獲“全國首屆歌王歌后大賽”民族唱法最高獎“歌王獎”、中國戲劇最高獎梅花獎。主演中外歌劇《藝術家的生涯》《古蘭丹姆》《原野》和音樂劇《日出》等。
偌大的會議室座無虛席,歌唱家孫毅走上講臺。沒有講稿,沒有PPT(演示文稿),只有一只水杯。他清了清嗓子,接連唱了兩首歌——《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》和《在那遙遠的地方》,歌聲高亢嘹亮。特別的開場之后,他開始講述自己的人生經歷和藝術初心,連講3個半小時,最終以一首慷慨激昂的詩歌朗誦結束。
臺下掌聲雷動,經久不息。天色已暗,無人離場,三三兩兩的人們聚在一起,分享上課的感受。更多人涌向講臺,將他層層圍住,交流、合影。他面帶微笑,一一回應,直到人群散去。
曾經,孫毅作為一名歌劇演員,站上過各種各樣的舞臺:從繁華都市的劇院到偏僻鄉村的廣場,從新疆核試驗基地到云南邊防部隊,從海拔4000多米的“世界屋脊”到地下千米深的礦井……“一眼望去都是人,總是被熱切的目光和掌聲包圍。”孫毅回憶說。如今,他從舞臺轉身走上講臺,依然如此。
“每次課后都會收到很多反饋信息,這是最初沒想到的。與其說學員被我的故事、我的講述打動,不如說這是一次情感的共鳴和精神的共振。所以,我很樂于去分享自己的些許人生體會。”孫毅對《環球人物》記者說。
和孫毅熟悉之后,不免驚訝于他的活力——他每每出現都精神飽滿、聲音洪亮,聊至興處便高歌幾句。也欽佩他的認真——采訪前幾天,他一再跟攝像記者確認服裝和流程,像每次登臺演出前一樣。“人生處處是舞臺,每一次我都如履薄冰。”他說。
“搞中國民族歌劇當然要在中國的土地上”
孫毅走上藝術的舞臺,源自熱愛。
他天生嗓子好,從小喜歡唱歌和表演。讀中學時,父親在濟南師范學校工作,校園里藝術氛圍濃厚,他耳濡目染,藝術基因被激發。那一時期,樣板戲風靡,他也著了迷,“《智取威虎山》《沙家浜》等全本唱段,全靠聽廣播學下來”。15歲那年,他特招入伍從事文藝宣傳,真正踏上藝術之路。5年后復員,到濟南一家化工廠工作。
人生轉折發生1977年。全國恢復高考,孫毅做了一個在旁人看來“太狂妄”的決定:報考中央音樂學院。那一年,聲樂系全國只招20人(后擴至40人),“真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。但我知道這是一個機會,或許是人生唯一一次的機會”。他請假到北京,一路過五關斬六將,最終叩開了這所中國最高音樂學府的大門。
1978年,孫毅到中央音樂學院讀書。大學生活忙碌而新鮮,中外音樂理論課、視唱練耳課、合唱課、臺詞表演課、形體課等,“每天去琴房練聲,一練兩三個小時。但僅練聲是不行的,還需要感覺、悟性。在老師的指導下,慢慢體會、消化和吸收”。
5年后,孫毅迎來了自己的畢業大戲——意大利歌劇《繡花女》(又譯《藝術家的生涯》或《波希米亞人》)。這是意大利歌劇大師普契尼的經典劇作,孫毅出演男主角魯道夫,一個窮困潦倒的詩人,與繡花女咪咪相愛。“太過癮了!穿上戲裝,有布景、道具,還有樂隊,站在舞臺上整個人都熱血僨張。”孫毅回憶說。

1987年,孫毅(右)在歌劇《原野》中飾演焦大星。(受訪者供圖)
因為這次演出,孫毅真正喜歡上了歌劇。中國歌劇舞劇院也看中了他,邀請還沒畢業的他出演歌劇《古蘭丹姆》的男主角。畢業后,他留在劇院擔任歌劇演員,開始在民族歌劇的舞臺深耕。“認真研究民族聲樂,用美聲來演唱中國聲樂作品,是可以大有作為的,”他說。他飾演《原野》中的焦大星、《日出》里的方達生,也挑戰《白毛女》里的黃世仁、《江姐》里的沈養齋等反派人物,在歌劇界嶄露頭角。
1988年,由孫毅擔任團長兼主演的《原野》劇組受邀赴美國演出。這被認為是“中國歌劇首次叩開西方歌劇宮殿之門”——此前中國歌劇只到過蘇聯演出。因為《原野》,孫毅引起美國歌劇界的關注,還有音樂學院向他拋出橄欖枝。他一一回絕,在接受采訪時說:“《原野》的成功更證明了我搞中國民族歌劇的路走對了。搞中國民族歌劇當然要在中國的土地上。”
1992年,孫毅參加“全國首屆歌王歌后大賽”,經過幾輪角逐,最終以一曲《船工號子》獲得民族唱法最高獎“歌王獎”。這次獲獎,再次印證了美聲與民族唱法結合的可能,也被孫毅視作“人生的高光時刻”。
四個舞臺
得獎后不久,一位老藝術家和孫毅聊天,對他說:“不要沉浸在里頭,要以此為起點,把藝術之路走得更扎實、更遠。”
這句話點醒了孫毅。“當一個文藝工作者實現了自我價值后,應將目光投向社會,擔當起社會責任。”他開始走基層,足跡遍布大江南北,成了“慰問演出專業戶”。在無數次演出中,他總結出印象最深的“四個舞臺”。
他站上過“最高的舞臺”。1994年,為慶祝布達拉宮維修竣工,孫毅隨團赴拉薩參加慶典演出。在海拔3650米的德央夏廣場,他演唱《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》,“唱著唱著就因缺氧頭疼”。之后,慰問團行至海拔4000多米的那曲時,不少演員開始頭暈、嘔吐,登不了臺。孫毅本想請假,轉念一想:“能站在青藏高原上唱歌不容易。此行是我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西藏演出,不能留下遺憾。”他毅然登臺,唱起了自己獲獎時的歌曲《船工號子》,“乘風破浪嘛奔大海呀嘛,齊心協力把船扳哪……”在“世界屋脊”上響起,高亢嘹亮。

1998年, 孫毅在礦井下演出。(受訪者供圖)
他也曾深入“最低的舞臺”——千米之下的礦井。那是1998年,孫毅隨團赴山東某煤礦慰問演出。經多番爭取,煤礦領導同意安排井下演出。他帶著幾個演員頭戴礦燈帽,身穿工作服,腳蹬雨靴,下到千米深的地下。沒有燈光,礦工們把頭上的礦燈打開,齊刷刷照向中央,空曠的巷道成了天然的音響。“這是我人生海拔最低的舞臺,但在我心中卻很高。”孫毅說。
他面對過“最多的觀眾”。“我去過很多貧困山區、邊疆農村,一聽說有演出,人們就如潮水般涌來。”1995年,他參加文化部組織的“重走長征路”慰問團,在延安安塞廣場演出時,被當地的場面震撼:演出的土臺子被擠得水泄不通,有人站在卡車、拖拉機、自行車上,不少孩子爬到了樹上、房頂上,家家戶戶陽臺上也站滿人。演出結束,仍有人扒著圍墻,不愿離去。
他也曾為“最少的觀眾”演出。1995年春節前,孫毅到北京密云水庫警衛部隊慰問。寒風呼嘯,汽車駛上水庫大壩,水面上結了冰,明晃晃的。透過車窗,他看到不遠處有人在執勤,便要求司機停車,走近一看,原來是位年輕的小戰士。他當即送上自己的個人專輯,轉身欲走又折返,站在戰士對面,深情地唱起了《說句心里話》。“那一刻,風好像突然停了下來,只聽見歌聲劃破天空。”第二天,有媒體刊發報道,標題為:為一個人演出演不演?副標題為:戰士徐剛成為慰問團演出的“奢侈觀眾第一人”。
藝術的較量,文化的較量
走得越久,行得越遠,孫毅對名利看得越淡。
“我曾到原子彈核試驗基地演出,那里的戰士長年與風沙作伴,渴望看到倒映天空的池塘,看到綠葉綠草,他們怎樣看待名聲?我也到過中越邊境云南老山主峰,戰士們看完我們的演出就要沖鋒陷陣,生死難料,名聲又值幾何?”孫毅說。
回顧往昔,孫毅自覺“人生順遂”。從中國歌劇舞劇院的演員到黨委副書記兼歌劇團團長,再到中央民族樂團黨委書記,他一邊堅持演出,一邊投身院團管理。
“一是覺得自己對院團有一份責任,更大的動力是想為年輕人創造更多機會和更大的藝術空間。”孫毅說。從事管理工作后,他邀請各領域學者給年輕人上課,上文學課、歷史課,也上政治課、軍事課等。“藝術較量,到最后是文化的較量。沒有文化內涵無法打動人。你看看現在火的那些歌劇、舞劇,背后都有深厚的文化底蘊。”

20世紀90年代,孫毅隨全國青聯慰問團赴“老少窮”地區慰問演出。(受訪者供圖)
作為親歷者,孫毅見證了中國民族歌劇發展的起起伏伏。他記得改革開放初期,郭蘭英在天橋劇場演出《白毛女》,早晨五六點就有觀眾去排隊買票。“隨后,流行音樂、外國歌劇舞劇起來了,使得民族歌劇舉步維艱。20世紀90年代曾回暖過,但時間不長。”
近年來,中國歌劇、音樂劇市場逐漸繁榮起來。就在這兩年,文化和旅游部“中國民族歌劇傳承發展工程”等重點扶持了一批優秀劇目,如《義勇軍進行曲》《可可西里》《紅高粱》《鄭成功》等。“整體確實好多了,但還不夠。文藝創作要有‘高原’,還要有‘高峰’。這需要更多藝術家投身其中,創作思想精深、藝術精湛、制作精良的精品。”孫毅說。
如今,孫毅已退休多年,但比不退休還忙,“總想做點兒什么。融入社會、貢獻社會、擁抱社會,我覺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”。他將精力傾注于授課、講座,也擔任歌唱大賽的評委。他的學員遍布各地,有學生也有工人,有群眾也有干部。“他如同一位執著的‘播種者’,把藝術的種子、初心的力量,撒向更廣闊的土地。”有學員評價說。
工作之外,孫毅每天堅持鍛煉和練聲,“一天不練自己知道,兩天不練同行知道,三天不練觀眾知道”。他也清楚地知道,只要歌聲還能打動一顆心靈,他的舞臺就永不落幕。
《環球人物》記者 陳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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