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桂雨淋鈴的日子,我們在杭州桐廬有著“桂花第一村”之稱的母嶺村,見到了詩人舒羽。村口那株千年宋桂的繁蔭下,舒羽的筆記本正承接著葉隙漏下的光斑。
這位將大運河國際詩歌節打造成杭州文化名片的詩人,如今以富春江為硯、桂花作墨,在故鄉桐廬的經緯里寫下新的詩行:讓四萬棵沉默的桂樹“開口吟誦”,使嚴子陵釣臺的煙波里重現嚴子陵與李白的對酌。
舒羽的選擇所帶來的,不只是鄉愁對個體的慰藉,更是詩人群體的文化回歸和鄉村生活里悄然生長的希望。
風往故土吹
2009年,中國詩壇多了一個叫“舒羽”的名字——從2009年6月到次年5月,她在短短一年間內發表了260多首詩歌。有人稱她為“詩壇才女”,有人評價她“寫詩如火山噴發”。
她始終覺得自己的底色,來自煙火氣的浸潤。因著這份對煙火氣的執著,舒羽于2011年在杭州的京杭大運河邊創立舒羽咖啡館,不久,這里成了詩人們聚集的沙龍,也成為她此后創辦大運河國際詩歌節的創意萌發地。
然而,2019年春天,已是杭州文化界“熟面孔”的舒羽,做出了一個讓人有些驚訝的決定:將工作重心轉到桐廬鄉村。這位總是聽從內心召喚的詩人,在事業的鼎盛時期選擇轉身。
“從杭州到桐廬,鄉村的山水是最大的吸引?!笔嬗鸾忉屗倪x擇,“中國人骨子里幾千年來都有一種對山水林泉的向往,有時候不需要理性思考,直覺就會給你答案?!?/p>

舒羽正在閱讀。 記者 曹堅 攝
這個決定既是一次追隨內心的遷徙,也是對家鄉邀約的回應。當舒羽在為人生翻開新的一頁時,桐廬的母嶺村也正站在自己的十字路口上——這是一個曾依靠售賣桂樹苗木而富過的村莊,但2014年起,因為存量增加和市場飽和,桂樹苗木的價格一路下跌,銷量也是持續下滑。2016年,村集體負債達190余萬元,村經營性收入不到10萬元。
“最困難的時候,桂樹苗木只能當柴燒,賣不出去?!睍r任村支書邵雙賢一度為村子里的四萬棵桂花樹犯愁。聽說有個詩人叫舒羽,是桐廬人,邵雙賢和當時的街道書記決定往杭州跑一跑,“我們帶著母嶺的照片、桂花產品,跟她講村里的故事,說我們需要一個懂文化的人,幫我們把桂花的故事講出去?!?/p>
起初,不僅舒羽有猶豫,村民們也犯嘀咕。事實上,邵雙賢心里同樣沒底,“桂花跟詩,真能搭上邊嗎?”因為他的賬本上記著理性的數字:“桂花收購價5元/斤,五年沒變?!?/p>
2019年的一個春日,當舒羽駐足村口凝視那棵宋桂時,她看到的,卻是被困在價格洼地里的鄉土美學——蒸桂花糕的炊煙、釀桂酒的古法,缺的不是價值,而是價值的“翻譯者”。“我來到了這里,就要做點事?!笔嬗鹂粗@棵“桂花王”,忽然就定了心,“就這了?!?/p>
這份選擇,藏著比“浪漫”更實在的考量:母嶺的桂花若能與詩歌結合,既能區別于其他“桂花村”,又能融入桐廬的文化脈絡。
從此,舒羽就成了母嶺村的“??汀?。她跟著邵雙賢走遍村里的桂花林,深入村民生活,傾聽桂花的故事。舒羽感悟到:“母嶺最多的是桂花,最缺的是附加值,我要做的是為四萬棵桂花樹戴上詩的桂冠?!?021年9月30日,舒羽正式入駐鄉村工作室。
次年,在當地支持下,富春江詩歌節誕生。舒羽又萌生一個想法——將桂花制成桂花茶、桂花酒、桂花醬、桂花茶,把它們都帶到詩歌節上。
不到一年,詩人和詩歌,讓母嶺村變了樣。“有舒老師的加持,干桂花能賣300元到600元一斤。”當村級集體經濟收入達200余萬元,多年的村級負債一掃而空時,看到手機里到賬的數字,邵雙賢心中的大石頭才落了地——原來,詩歌和桂花真的有“化學反應”!
如今母嶺村里的桂花資源已發展出產業鏈,年輕人通過網絡直播等形式將桂花推廣到全國?!艾F在經常有村民來工作室串門,帶來自己做的桂花糕和我分享。大家日子越過越紅火,這就是我來到母嶺村的意義?!笔嬗鹫f。
把詩種下來
桐廬與詩歌的緣分源遠流長,今年正是桐廬建縣1800年。據統計,歷史上文人墨客們曾為“詩鄉畫城”桐廬留下了7400多首詩詞,其中包括李白、李清照等人的作品。他們當中,近半是為追慕東漢隱居富春江畔的隱士嚴子陵而來。
于是,舒羽將目光放到更廣闊的桐廬山水之間:“古人用他們的眼睛閱讀山水,寫出五言七律?,F在我們需要用當代的眼光和語言來重新講述美麗的富春江?!蓖]本身是一座文旅融合的城市,民宿餐飲配套服務發達,舒羽認為,富春江詩歌節可以把這些資源充分調動起來。
“我把每一場活動都當一件藝術品來做,歷史敘述、當代挖掘、藝術呈現,細節、氣質、專業和規模,一樣都不能缺?!笔嬗鸢言姼韫澆鸱殖山Y廬雅集、詩人藝術展、桂冠詩歌獎等一系列環節,并分成了成人組、少年組和兒童組,發動朋友圈,邀請一批又一批全國知名詩人來桐廬采風,還和清華大學、浙江大學、南京大學等高校以及桐廬本地學校合作,為桐廬創作了大量詩歌作品。
第一屆富春江詩歌節就放在了已有詩歌在“生長”的母嶺村。起初,村里人面對這樣盛大的場面總有些放不開。舒羽不僅請了許多村民來到現場,還在母嶺村里建立了數個讀詩亭,那棵宋桂旁邊的讀詩亭,播放的是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為桐廬寫下的一首《桂花樹》。
在舒羽的邀請下,阿多尼斯曾在2019年來到母嶺村,和村民們一起讀詩。那些曾經害羞地對著舒羽擺手說“我讀不來”的村民們,在阿多尼斯的感染下,從一開始的小聲跟讀,到后來甚至和這位外國詩人相和而吟。
邵雙賢回想起第一屆詩歌節的場景,當時他坐在臺下,看著舒羽在臺上朗讀了十幾首關于母嶺村的詩,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。“以前別說外地人,連桐廬人都不知道母嶺在哪。從那以后,大家都知道母嶺是‘桂花詩村’了?!?/p>
富春江詩歌節辦到今年已是第四個年頭,影響力從母嶺村擴展到桐廬縣,再輻射至全國,甚至更遠。從第一屆收到4000多份詩稿,到后來有上萬份投稿從四面八方“飛”來,全國各地的詩人詩興大發,十分踴躍。遠在新疆的詩人,也送來了題為《一枚月亮的郵戳從桐廬出發》的詩稿。
從詩起始,又不止于詩。每一年的詩歌節閉幕式,都是一場“文化交響”,“詩歌+”的跨界互動,讓書畫、音樂、文旅多面開花——舒羽邀請美院教授擔綱詩歌節的視覺表達,從平面到三維到藝術裝置,再到音樂的原創性,舞臺上的每一幀動畫、每一段旋律,都凝結著一群藝術家對詩的理解與敬意。
眾聲和鳴,舒羽享受這樣充盈的時刻。
詩意向遠方
文化的力量,還飄到十公里開外的桐君山上。
“以前山上有個茶館,連房租都收不回。”桐廬文旅集團負責人說,舒羽無償授權了“舒羽咖啡”,把這家品牌咖啡館開到了山上。“她幫我們請來專業的教授做宋韻室內設計,還親自培訓員工、店長?!彼麑κ嬗鸬脑u價是“很會考慮我們不容易的地方”。
如今負責咖啡館運營的袁久紅,最清楚這里的變化?!拔覀兺瞥鲇盟伪K裝盛的‘解藥咖啡’,還把母嶺村的桂花糕、桂花酒放進店里賣,春節桂花禮盒更是銷售了10萬元;今年國慶長假,咖啡館的單日營業額能達到3.6萬元。”現在的桐君山,不再是走馬觀花的景點,游客會特意爬上山喝咖啡、聽詩讀詩,感受文化與詩意。
談起山上的咖啡館,舒羽說,家鄉之于自己,仿佛悄悄在孩童心底播下的種子?!靶r候我曾在桐廬的山水間被詩意滋養,所以格外想把這份美好傳遞下去。”
舒羽工作室的門口刻著這樣一句詩:“當詩的飛鳥銜來了夢的桂冠,墨水與翠綠簽下芬芳的盟約。”這是她對故鄉的深情告白,更是一個詩人用文化浸潤家鄉的宣言。
她還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,將和家鄉的連接寫成了20首14行詩,叫《結廬在桐廬》。這20首詩寫的是桐廬的20個地點,絕大部分是鄉村,里面既有對鄉村的刻畫,也有她從小在這里生活的記憶。
在2023年6月13日的新書發布會上,舒羽聯合浙江大學出版社,將此書的版稅和當天簽售的700本詩集全款,都捐獻給了桐廬子久學校。這本《結廬在桐廬》詩集,已經成為“跟著詩詞游桐廬”的詩意指南,出現在當地景區的書架上、民宿的房間里。
最近,村口的“桂花王”又開花了,舒羽想起自己寫的那句“桂花王撐開的濃蔭上有群星閃爍”,期待著詩意從鄉土根脈向遠方生長的力量。
母嶺村飄蕩的桂香,順著富春江的水,串聯起嚴子陵釣臺的隱逸、桐君山的藥香。在綠水青山間回眸,舒羽覺得,這份富春山水的詩意一定會與大運河的人文底蘊相和,“讓更多人透過一首詩、一杯桂花茶,愛上杭州的人文溫度?!?/p>
責任編輯:高瑋怡舒羽